徐階又問此話怎講。陳恆便給他講了個故事,說就在數月之前,葉鱸江曾經到過府上。但恰巧徐階外出訪友,徐璠在家接待了姑丈。葉鱸江便直言不諱對徐璠說:『你也是當過官的,自然該知道國法綱紀,為何家中奴僕在外橫行,你弟弟們不管,你也不管?』他的話說得還算客氣,沒有直接指責許氏兄弟。
『家僕不守規矩,事或有之……』面對著姑丈的詰問,徐璠乾笑道:「待我查明後定然嚴懲……」
話未說完,葉鱸江冷笑起來道:『跟我還打官腔?什麼叫事或有之?根本就是事確有之,而且不少了!』便細數徐家人作惡多端之罪狀,葉鱸江越說越來氣,拍案道:『嚴嵩是怎麼身敗名裂的,還不是被他的兒子牽累!難道你也想看到你爹完蛋嗎?』
話說到這份上,徐璠聽不下去,起身便走。葉鱸江快步上前,一把拉住他的袖子,大聲道:「但嚴嵩最多身敗名裂,他的兒子卻要人頭落地!」結果兩人徹底翻了臉,徐璠不許家人再把葉鱸江放進徐家一步。
陳恆說得有聲有色,不由徐階不信。結果好好的釣魚消遣,一條魚沒釣著,反生了一肚子氣回家。第二天,他本想去請姐夫過府一敘,誰知葉鱸江推說有恙不來。徐階知道,這是把人家得罪了,於是他帶上禮物,親自找上門去。見他親來,葉鱸江也就消了氣,命人拿出家釀雪香酒,擺上幾樣菜肴,兩人邊喝邊談。在徐階的要求下,葉鱸江便把自己這些年所見,徐府上下欺壓良善、占行霸市;勾結地痞、強奪人田;盛氣凌人,羞辱官員的種種行徑一一道來,聽得徐階手腳冰涼,只感到一陣陣的天旋地轉。
『聞得賢弟曾言『君子之學克己而已』,可自家子女卻不知克己為何物。又聞賢弟在江西,所出鄉試題為《聖人貴未然之防》,我倒覺得再不防患,就遲了。』葉鱸江痛痛快快把在心裡憋了十幾年的話,一股腦倒了出來。
從姐丈那裡回來,徐階召來四個兒子,狠狠斥責一番,命其對門下嚴加管教,兒子們痛哭流涕,表示悔改。但徐階知道,他們都能上下串通、瞞騙自己了,這樣的訓斥還能起多大的作用?
畢竟兒子都已經娶妻生子,一人一份家業,他這個當老子的早不管教,現在想管,也有些無能為力了。無奈之下,令兒子們禁足反省兩個月,對僕人嚴加管教,不許再滋擾鄉里,自己則閉門謝客,深思整肅的辦法。
就在他一腦門子官司的時候,家丁送來了海瑞的拜帖。徐階一聽就打了個激靈,莫非老天爺,都不給老夫個彌補的機會?竟把催命的無常派來了。但他已經不是在位的宰相,怎能怠慢了本省撫台呢?趕緊命人給自己更衣,請海都堂正廳相見。
穿好了衣裳,徐階才意識到自己有些緊張,自嘲的笑笑,暗道:『怕什麼,就算他是閻王爺,我還是地藏菩薩呢。』原來徐階回憶起,海瑞給他寫過的幾封書信,其中一封是海瑞從牢里出來後,回海南探視老母,途中興奮不已,曾給他一信:『今得以重見高堂,天高地厚,愚母子感激可勝言耶?』同時又對徐階所擬的遺詔、登極詔大加讚揚,甚至將其比作輔商滅夏的伊尹、輔漢的霍光。
就在今年年初,徐階又收到了海瑞的一封信,雖然主要是禮貌姓的問候,但信上還是充分的肯定了他在位時的功績,說『今天下較前四五年有天壤之別,全都依仗您呀』。
『這樣想來,老夫這張老臉,還能賣出幾分。』徐階如是暗想,卻又沒有把握:『但願如此吧……』
收起滿腹的心事,在使女的攙扶下,徐階來到正廳與海瑞相見。
「學生海瑞拜見老太師。」徐階是少師兼太子太師,人前敬稱『太師』,太師者百官之師,所以海瑞恭恭敬敬持弟子禮。
見他持禮甚恭,徐階心情大好,上前一把挽住道:「使不得,使不得,老朽現在不過是一介草民,焉能當得如此重禮?快請起、快請起。」把他扶起來,親熱道:「皇上把剛峰這樣的青天派來我鄉,實在是一方造化,百姓蒙福啊。只是老夫年老力衰,未曾遠迎,也望海涵。」說著一伸手道:「請。」
「老太師請。」徐階在使女攙扶下坐下,海瑞也在客座上坐定。僕人重新上茶。
「兩年不見,老太師身子越發健朗了。」海瑞看著徐階,確實比在燕京時氣色好多了,再沒有當年的行將就木之相,看來退休生活過得不錯啊。
「托福,托福,」徐階笑吟吟道:「幸虧牙齒還好,能吃能喝,倒也是個好飯囊。」說著關切問道:「剛峰寶眷想是一同上任?」
「家母年高,不宜再離開故鄉,拙荊也病逝了。」海瑞有些黯然道。
「原來如此,令夫人卻是沒有福氣。」徐階嘆息一聲,便吩咐道:「剛峰已經是一省撫台,身邊怎能沒人照顧呢?來人吶,把我身邊的丫頭僕役,各選十個精幹的,隨海大人回去聽用。」
「使不得使不得,」海瑞感覺荒謬,這不是公然行賄嗎?趕緊叫住那家丁道:「我家裡窮,養不起多餘人口。」
「剛峰不必多心,」徐階笑道:「老夫知道你是大清官,但你也要知道,自己非比當初,現在你是一省封疆,要開府設衙的了,官府有專門的開銷給你養馬夫、侍衛、師爺、奴婢,這都是合情合理,無人會多說什麼,你不必多心。」
「但……」海瑞輕嘆一聲道:「那並不合法。」
「呵呵,你這麼說也不錯……」徐階尷尬的笑笑道:「但是剛峰,你既然叫我老師,我就得說你兩句了,我知道你眼裡揉不得沙子,處處以祖宗法度為金科玉律。但是你也要知道,二百年前的時代,和現在不一樣了,太祖皇帝英明神武,也沒法預料到現在的變化。」終究已經不在官場了,徐階說話也自由了不少。
「就拿你這個巡撫來說,太祖皇帝時,撤行省,立三司分權,本無巡撫之設。」徐階循循善誘道:「但後來漸漸發現,三司相互掣肘,政令不一,一旦有事,難以從權。是以每有大事需要集權,朝廷只能派出高官為欽差,這才有了巡撫之設,而後漸漸成為定製。如果真要事事依從祖訓的話,剛峰這個巡撫豈非名不正言不順哉?」
海瑞是說不過徐階的,但他這人只講本心,也不可能被忽悠了,淡淡道:「老太師教訓的是,涉及到行政治民的必要開支,我不會節省了。不過我個人有手有腳,不需要伺候,還是不必浪費朝廷的錢糧了吧。」
感情自己白費口舌了,徐階有些鬱悶的端起茶盞,笑笑道:「如此就算了,剛峰不要嫌老夫多事哦。」
「豈敢,豈敢。」海瑞連忙道。
「剛峰今曰光曠,不知有何見教?」擱下茶盞,徐階問道。
「專為拜候老太師萬福,二來,也要向老太師討教一番。」海瑞輕聲道。
「多謝剛峰掛記,」徐階微微笑道:「老夫如有所知,自當竭誠奉告。」
「老太師乃朝廷重臣,地方耋老,定然深知吳中政治利弊。下官初到,為政以何者為先,還望賜教。」海瑞拱手問道。
「哈哈,剛峰啊,你過謙了,」徐階笑道:「老夫沒記錯的話,你當過一任長洲知縣吧。」
「一縣一省判若雲泥,」海瑞謙遜道:「學生戰戰兢兢,如履薄冰。」
「既然要老夫說說,老夫也就不揣冒昧,對你直言了。」徐階便捻須道:「吳下這裡算富庶,現在又不鬧倭寇了,別的都還好說,唯獨有一樁,此地很多不事勞作、遊手好閒的刁民,這些人姓情凶頑,好告官健訟,是以衙門時常積案如山案。所以要當好這一方父母,老夫有兩句話相送……刑清政簡須大膽,執法持平濟時艱!」
「好一個『刑清政簡,執法持平』,學生承教了!」海瑞歡喜道:「只是不知,若官紳不法,魚肉良民,是否也該如此呢?
「剛峰哪,你對先燕京盡言直諫,」徐階放聲笑道:「何況區區鄉宦乎!」
「多謝老太師指教。」海瑞接著道:「下官還有一事請教。」
「請說。」徐階端起茶盞。
「下官查閱了蘇松各府歷年所課田賦,」海瑞沉聲道:「發現近十年所課的錢糧,平均只有洪武二十一年的三成,是成化三年的五成,是正德五年的七成,然後每年都在減少,直到現在這個水平……按說當初天下就亂初定,正乃『千里無雞鳴,荒原連成阡』的蕭條時候,而後百餘年東南承平,百姓安居樂業,應該是賦稅漸增才對,為何卻番過來了呢?敢問太師,如此咄咄怪事,到底是怎麼回事兒?」
「啊……」徐階冷不丁聽他拋出這個問題,登時無從回答,乾笑兩聲道:「是啊,怎麼回事兒呢?」
「正要請教太師。」海瑞定定望著徐閣老,一字一句道。
「或許……」徐階端起茶盞掩飾著,頭腦飛快轉動起來:「大概……似乎……」別說,還真讓他想著了,鬆口氣笑道:「應該是這麼回事兒……你應該知道,太祖皇帝平定天下,最大的對手不是蒙元,而是張士誠和陳友諒。張士誠自號『吳王』,其都城在蘇松,陳友諒號漢王,其地盤在江西。後來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後,深恨這兩個地方的民眾支持他二人,為懲一時之頑者,對此二處課以重賦。再說,蘇松當時男兒吳王帳下聽用,政權覆滅之後,其田產大都充公,所以吳地官田甚多,官田本身必然賦重者。所以在洪武一朝,課稅十分繁重,生民多有脫逃。」
「後來呢?」海瑞淡淡問道。
「後來永樂皇帝做了江山,為了爭取民心,屢次給吳中減負,再後來遷都到了燕京,糧米要從大運河走兩千里,才能運往京城,途中一石要損耗三斗,所以歸入太倉的糧米就越來越少了。」徐階說完掏出手帕擦擦汗,心說老夫真是寶刀未老啊。
「原來如此。」海瑞聞言似乎了悟,卻狀若不經意的問道:「方才老太師說到官田,我查閱黃冊,發現賬實嚴重不符啊。」
「這個么……」徐階笑道:「當時吳中是附逆罪民,田產都被籍沒。但到了永樂朝,成祖爺便赦免了吳地,分幾次發還土地,官田自然減少。」
「分幾次,發還了多少,還剩多少?」海瑞沉聲問道。
「這個老夫就不知道了。」徐階搖搖頭,苦笑道:「得剛峰你自己去查。」
「我明白了,回去定要查明。」海瑞點頭道:「如果有非法侵吞官田的,又該怎麼辦呢?」
「如有罪證,當然依法處理了。」徐階乾笑道。
「學生明白了,定要依法處理。」說完便起身施禮道:「既然如此,下官告辭了。」
「唉,好容易來一次,定要賞光吃個飯。」徐階挽留道。
「公務繁忙,」海瑞婉拒道:「下次有機會吧。」
徐階挽留不住,只能送海瑞出去。
待其一行人走遠了,他身子竟搖晃起來,若不是邊上人扶著,定要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別看老傢伙方才大義凜然,其實早就被海瑞的步步緊逼,逼得魂不守舍了。
(未完待續)